你好爱情线。

缺席判决 / 硕南糖

岐舌

缺席判决

社长珍 x 作家俊 x 编辑糖

金南俊正在创作他的第四本小说,这是一个尴尬的数字,他借由出道作一炮而红已经是七年前的事情了,十五分钟的名人效应对他确实仁慈了一些,但大众也快要厌烦他无趣的学界小说了。郑号锡曾经在金南俊的灰黑三部曲完结时建议他换个题材,迷茫中的小说家在首尔书评大赞收官作后答应了,反反复复地书写自己的生活令他疲倦,好像他的精神已经被抽空成一只在真空中窒息的蚊子,不自然地死在众目之下,被塑造为某种可笑的纪念品。你应该撰写一部关于想象力的小说,他还记得郑号锡真诚的建议,彼时他们坐在江南区一个装修复古的咖啡馆里,他的编辑穿着米黄色的毛衣。小时候我经常幻想异世界的冒险,金南俊捂着陶瓷杯回答,但现在我似乎已经失去了将它们激活的能力,现实主义的重量将我钉在地面上,我不再能轻轻地绘制一幅画。郑号锡没有立刻作答,他拾起放在餐巾上的金属勺子对着阳光,镀有夸张彩虹色的餐具将光反射到金南俊的眼睛上,那天他带着隐形,不适感让他止不住地流泪。这样的画面在我看来很美,郑号锡笑嘻嘻地将勺子还给了金南俊,你的眼睛就像被着了色,颜料流淌下来,就像波洛克的颜料滴。你不妨痛苦地尝试一下,他在离开咖啡馆前说,反正现在的稿酬也够你吃一阵子了,你的名声负担得起一次不成熟的失败,评论家不会原谅你,但读者会宽恕它,甚至到最后,那些评论家也会网开一面。

出于对挚友文学嗅觉的信任,金南俊在接下来的几个月中的确从箱子里拿出了一叠全新的记事本,他还买了几只好写的钢笔,试图戒除自己对电子工具的依赖。他相信郑号锡的建议是中肯的,作为葡月文库的金牌编辑,他确确实实拥有开启一个新纪年的能力。然而金南俊没有料到的是,在那次会面后不久,这位千金难求的责任编辑就突然被更换成了一位新人,金南俊听说这是BH出版社老板的想法,“一个全新的环境更有助于全新作品的诞生”,新来的白皙男人没有灵魂地转述,“您是我们最重要的作者之一,我很期待您的写作实验,我衷心希望它能是成功的,无论是于商业还是于文学而言。”

声音低沉的黑发男人叫闵玧其,金南俊从来没有听说过他的名字,变故发生后他急急忙忙地联系了郑号锡,他的前任伙伴在听到这三个字时大惊失色,他说那位先生之前是DT集团的王牌版权,身价不菲谁都挖不走,怎么会风马牛不相及地跑来负责韩语文学。事实上,闵玧其的行事作风多少令金南俊有些不适。他是个十足的生意人,握着资本的铡刀审慎地评断每一个段落,他读,他客观地预计市场效益,却从不提出什么修改意见。我的责任只是等待您写完这部小说,他在语音通话里吐着烟圈说,我也不知道金硕珍干嘛让我来干这活儿,但既然来都来了,我还是得根据经验向您反馈,虽然您估计不太在乎统计数据,我猜的,我的一家之言。每次机械似的报完参考消息后,他都会陷入长长的沉默,金南俊为此惴惴不安,他觉得自己无时不刻不处在闵玧其的监控之下,他写下的每个字都能被暂停然后解析。幻想世界从不存在,它被剥夺了自由的沃土——取而代之的是闵玧其倦怠的哈欠声,他怀疑自己的作品毫无价值,那只狡黠的黑猫正心不在焉地踩着稿纸,他用它们磨指甲,磨得复印件上的墨水看不清字迹。

这些毫无根据的臆测当然多半是金南俊焦虑的被害妄想,但他确实是不太容易适应新环境的人,闵玧其对青年作家而言依旧是个面目模糊不清的他者,他污浊的影子想渗入所谓的乌托邦,而后者也不过只是金南俊自我保护的堡垒而已。但无论如何,金硕珍大胆的尝试没有得到任何好结果,金南俊最终拎着一个行李箱无措地站在了资本家位于日山郊外的别墅门口,他的老板终于看不下去这位先生日益积攒的压力,便邀请他到乡野之地来消夏,顺带增进一下两者间疏于联络的感情。金硕珍的别墅是现代派杰作,它夸张的玻璃墙面在森林的湖畔边格格不入,那是常见的反光玻璃设计,围城中的君王自诩安逸地窥探着外侧,他手中夹着一杯波尔多红酒,与情人谈笑风生。尽管名义上而言,金硕珍是发掘了金南俊的伯乐,不善社交的小说家却并没有与他发展出赞助人似得亲密关系,他们难得才通一次电话,社交媒体上的互动也寥寥无几。金硕珍很欣赏你,郑号锡与闵玧其都向金南俊吐露过类似的暗示,他们不约而同地在“欣赏”这个词上加了重音,好像夸赞之下,它还有其他隐秘的含义。但金硕珍最近找到新情人了,金南俊的皮鞋不安分地蹭着门口铺就的石砖,我不需要这种形式爱,他暗自想,它是温暖的死子宫,孕育不了真正的幸福。

在别墅外徘徊许久之后,金南俊终于下定决心推开了房门。事实上他都不必举起手,金硕珍早就将玻璃门打开了,他只用乖巧地走进去。金南俊怯生生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此前都不知道他的老板在日山有一栋别墅,虽说他成长在这座花园都市,回到老家时借居于他人之宅的怪异感全然抵消了他归乡的喜悦,他站在熟悉的土地上,却依旧是无所归依的异乡人。这种微妙的异化甚至比首尔更甚,在那里金南俊多少已经学会了与人群相处,这番人造的绿意却茂盛得像尚未被祛魅的热带,原始的冲动蛰伏着,撬动他的骨骼。金南俊战战兢兢地闯进他的目的地,挂着抽象画的客厅里空无一人,玻璃茶几上摆着一个烟灰缸,旁边还有一对情侣马克杯。造型古怪的沙发是灰色的,它弯弯扭扭的,不锈钢的支架闪闪发亮,与开放式厨房里明晃晃的刀具遥相呼应。相较面积而言,这片巨大的空间是孤独的,金南俊走到它的中央,将行李箱推了出去。混凝土材质的地面并不太平滑,箱子磕磕绊绊地停在铁架制成的楼梯旁,它与金属相撞然后弹开,发出沉闷的噪音。

“下午好,南俊!”金硕珍踩着拖鞋下来了,他装着粉白色的大号卫衣,过于伟岸的肩宽让他看起来像是一个廉价塑料袋,松开的袋口里掉出糖果,五颜六色地散落在地,“我没想到你到得这么早,本来是准备等你来了直接吃晚饭的,这间别墅刚买不久,没什么生活感。你在这儿待着可能有点无聊,我还没有备齐娱乐设施,不过也好,我们可以多聊聊天,摆脱一会儿首尔污浊的空气。”

金硕珍眯起眼睛笑了,他高兴的时候总会不由自主地将那双明亮的眼睛眯起来一点,有人说他像只老谋深算的狐狸,金南俊倒是不那么想,他觉得金硕珍的恶劣是出于单纯的孩子气。“我特意提到出门了,”金南俊腼腆地说,“我想避开首尔的晚高峰,出租车上了高速之后就开得很快,我还让司机停远了一点,我好提前下车走走,熟悉一下周边的环境。”

“我们南俊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欢大自然呢,”金硕珍的语气很是亲密,“这栋别墅很不错吧?南俊喜欢的话其实可以常来,毕竟我工作忙得很,没什么机会跑来日山度假。这里还挺适合写小说的,远离尘嚣绿意盎然,听玧其说你的新作是真幻交织的自然故事……啊,我差点忘了在这儿不提工作,度假就是度假,你先在沙发上坐会儿吧,冰箱里有酒也有饮料,不过你肯定会说要喝咖啡,我准备好冰的了,客户新送的肯尼亚,高等级。”

好客的一家之主并没有给金南俊什么拒绝的机会,在很多方面金硕珍都是个强势的人,他精致的利己主义因激情的粉饰而不显得缺乏人情味,这是让他驰骋商场的重要品质,金南俊没多喜欢他的热烈,却也找不到厌恶的理由。我与金硕珍并没有那么亲密的关系,作家一团乱麻的脑子里再次闪过这句话,他是支付我稿费的人,仅此而已。或许比这多一些,小天使揪住了恶魔的尾巴,他可是把你从葡月编辑部一吨重的废稿里拉出来的恩人,是他在郑号锡那张皱巴巴的选题单上敲了章,没有金硕珍你就没有今天。可是我需要向他完成“其他”义务吗?金南俊盯着崭新的玻璃台面问自己。把他哄开心就行了,另一个金南俊满不在乎地说。反正他想要的你也给不了,金硕珍可是个聪明人,他假装不知道你在装傻,你假装不知道他知道你知道他假装不知道你在装傻,完美的回文句,自欺欺人的喜马拉雅之巅。

可我其实不懂他想要什么,金南俊的神经突突地跳。金硕珍没几分钟就回来了,他拿着一杯加了糖的冰咖啡,糖的颗粒沉淀在杯底,像柏油马路上的砂石。金南俊用勺子轻轻搅拌深褐色的液体,他突然想起了郑号锡迫使他流泪的那个瞬间,日山郊外的空气很湿润,他的双眼却异常干涩,他反复将它闭上,然后又睁开。金硕珍笑盈盈地看着他,他开了一瓶餐前酒,上升的气泡在酒杯里翻腾,他想和金南俊碰杯,沙发上的男人却没有回应。金南俊很少和金硕珍独自相处,出版社的会议上总是有一群人,此前的私人会面也多有郑号锡的陪伴。这甚至是他第一次见到不装西装的金硕珍,没有精致打理的短发,没有珠宝镶嵌的袖扣,也没有法国产的领带,但他与金硕珍之间的距离始终强烈地存在着,正如停滞在空中的那两盏玻璃器皿,永远没有相交的可能。“永远”可能是经过夸大的说法,金南俊将咖啡灌入喉中,最后一口精华简直甜得发腻,冰块也缓解不了它吓人的甜味。

“非常感谢您邀请我来度假,”金南俊将玻璃杯搁在桌上,“您的好意我收到了,不过要是回日山的话我还是习惯住在自己的房子里,它楼下就有个小公园,环境十分怡人。我很期待您准备的晚餐,之前号锡给我送过您手制的饼干和小蛋糕,我很少能吃到与自己的口味那么吻合的点心,毕竟号锡说我靠糖分活着,是会给煎饼浇三四层枫糖的人。”

“你喜欢就好,”金硕珍又笑了,他好像从未放松过上扬的嘴角,“不过今天的晚饭不是我做,南俊应该也听说了吧?我最近谈了个新男朋友,他可比我会过日子多了,不屑于搞那些花拳绣腿。今天是他来给我们烧晚饭,我估计这个点他也快醒了,不用觉得紧张,南俊你认识他的,工作之外他就是只可爱的黑猫,全无咄咄逼人的锐气。”

金南俊重新拿起了桌子上的咖啡杯,剩下的那几块冰已经融化了,他喝了一口糖水,将杯子捧在手中。起雾的玻璃在金南俊的掌心留下了水迹,他想用这来隐瞒出手汗的尴尬,金硕珍自然地背过了身,游刃有余地欣赏起墙上的画作来。金硕珍是乐于被爱环绕的人,他从不会嫌弃情人太多,他可以永动机似得向外倾吐爱意,这种喷薄是随机的,金南俊觉得他不在乎对象的特定性。但与此同时,金硕珍也收到不计其数的爱,天生圆滑的生意人将它们照单全收,不过他更喜欢那些轻易追逐不到的对象,爱着某个人的事实使他满足,他需要随时随地证明自己爱的能力。金南俊更像是他的反义词,他将唯一的一份爱束之高阁,这并不是因为他吝啬于爱。在小说里他爱所有人——他爱广义上的人,平凡而可贵的人类,却难以将亲密投射到具体的对象上。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学会爱一个人,郑号锡曾经严肃地问金南俊,我觉得你对人类的热情已经消减了,你需要爱上一个人,被鲜活的爱拥抱,否则你将干枯在木乃伊的裹尸布里,你用它为自己的激情保真,它却腐蚀你的身体。

然而对于瓶颈中的小说家而言,他也许并不惧怕被腐蚀,或者说危险确实存在,但某种不可名状的终结也是美的,他不会主动投入死亡的怀抱,却也不拒绝它的邀请。金硕珍并没有察觉到金南俊的分神,他不知何时走到了楼梯旁,他朝二楼打招呼,一阵熟悉的烟味在空气中飘散开来,那是薄荷香精的味道,万宝路黑冰的气味,闵玧其最喜欢的烟。金南俊后知后觉地转过头去,他的编辑正倚在书柜旁看着他,金南俊难以分清这是现实还是幻觉,他的头脑中还燃烧着地狱的火,这使他燥热不已。

闵玧其的发梢软绵绵的,深蓝色的真丝睡衣松垮地耷拉在肩上,他随意将烟灰往地上弹,弓着背慢悠悠地坐到了金南俊身边。金硕珍说的没错,窝在家里的黑猫与那位严厉的编辑很不一样,他的脸颊不再因疲惫而凹陷,它泛着健康的淡粉色,软欧包似得鼓起来,像是精心烘制的甜品。金南俊下意识地从口袋里摸出了烟,他喜欢抽口感温热一些的烟草,金硕珍说他不喜欢烟味,他悄悄躲上楼了,但闵玧其是个烟不离手的人,前者的缺席更像是刻意的回避。闵玧其的身材很瘦,他脊椎骨的前几节因为长期伏案而向外突出,金南俊的也是这样。如果他们背靠背坐着,闵玧其的骨骼会硌人地抵在他的后背上,而他尖锐的凸起会撞到闵玧其的后脑壳,金南俊从来都不爱完美的契合,他喜欢碰撞,喜欢拾起碎成一地的玻璃渣时为他包扎的那双手,胜过阻止他这样做的人。

“今天晚上吃牛排,”闵玧其掐灭了烟,“还有蒜香意面,金硕珍说你不会烧饭,他说你能烧了厨房,但我觉得你可以打打下手,我不介意。”

“我没想到金硕珍的情人是你,”金南俊深吸了一口,呛人的薄荷味还留在客厅里,“我以为他喜欢温柔的人,那种没什么棱角的好孩子。而且我一直以为你是直的,开会时和你提起我的前男友,你都没什么八卦的兴趣。”

“他只是喜欢看人变成乖孩子,”闵玧其咯咯地笑了,“而且我私下其实是个挺温和的人,上班的时候没办法,干版权的老习惯改不掉。你知道那些洋人有多难搞,天天催着你交表格说还有几家公司在一起竞争,好像你不马上决定就会错过一切。在DT的时候我手段还挺脏的,他们开玩笑叫我资本杀手,砍版权方的头想方设法让书便宜点。不过我谈下来的生意到最后还是会被包装得漂漂亮亮,利润都进了大老板的口袋,金硕珍早就知道我在哪儿待得不爽,我当他的情人只是顺带,我空窗久了想找个做爱的伙伴,他也差不多。”

滔滔不绝的闵玧其让金南俊很陌生,在葡月时他总是少言寡语,阴恻地坐在长桌的另一端,用水笔在稿子上指指点点。金南俊直到现在都没能完全从梦中醒来,他觉得柔光下的闵玧其像是从他的小说里走出来的,他在新作中写了一个都市人误入丛林的故事,丛林就在他家门口,只是他从未踏入过那个世界。这是一个老套的故事,金南俊阻塞的想象力让它落入三流,金硕珍建议说要不你就写一本通俗小说吧,换个笔名,不要浪费了心血。金南俊原本是想反驳的,但他突然发现自己失去了立场,他没有资格对他的“主人”说不,当然金硕珍会大度地原谅他,作家的自尊却不允许失态。

在云游天外的那几分钟里,闵玧其已经踮着脚摸到厨房去了。他猫咪似得缩着袖子从冰箱里拿出一盒提前腌好的牛肉,将两块生熟分开的砧板放到台子上,打开水龙头清洗金硕珍之前丢在一旁的水果碟。金南俊也小心翼翼地跟在闵玧其后面,主厨先生指了指窗台旁的编织竹篮,他说里面有几颗蒜,你帮我切一下,不要伤到自己。他的编辑向来是个放手主义者,就算是记恨他的时候,金南俊也会承认这一点。他将大蒜从网格袋中一个个取出来,用指甲拨开外皮,他问闵玧其你有拍蒜的菜刀吗,闵玧其说只有一把,他切肉的时候要用,只有一把小刀给你。金南俊点了点头,他将调味品对半切开,然后再对半,他用刀口笨拙地弄碎蒜瓣,动作不得要领。闵玧其一直在用余光观察他,他慢条斯理地将意大利面倒进锅里,口中哼着不着调的歌。金南俊很少有机会体验生活,在家里他几乎天天拿咖啡馆的简餐搪塞饥饿,他很感谢闵玧其给了他尝试的机会,虽然他们之间的关系颇为微妙,他不敢直视闵玧其的眼睛。后者倒是平适许多,瞧见远称不上蒜泥的块状物他忍不住笑了,他挥挥手让金南俊闪到一边去,以利落的刀工解决了残局。

“接下来就等面烧熟了,我炒一下酱汁,”闵玧其咕哝着说,“你去楼上叫金硕珍下来吧,他估计正趴在二楼的栏杆上看戏,开放式厨房就这点不好,毫无隐私可言。”

金南俊点了点头,他觉得在尊敬的编辑先生面前,他只有点头的份。被赶走的小说家按照吩咐朝楼上望,金硕珍果然趴在扶手上,他捂着嘴笑得眉飞色舞,没等金南俊招呼就自己下来了,他径直走向厨房搂住闵玧其的腰,不怎么高兴的黑猫挣扎了几下,却也没有真心实意地拒绝。脸皮薄的小作家尴尬地转过了身,他知道金硕珍想让他尽览一切,他甚至不在乎将闵玧其分享出来,这是他得到金南俊的曲线作战计划,他的“得到”不一定要是自私的独占,如果他们能同时爱同一个人,那他们就正共享着一份灵魂。金南俊并不能完全理解他的理论,从他二十多岁在文学竞赛的庆功宴上认识这位投资方的少爷时起,他就读不懂对方近乎永不息止的炽热的爱。但金硕珍从来没有说出过这个沉重的词,或许他认为这是对金南俊最温柔的关怀,事实确实如此,但金南俊无法爱上这样爱他的人。

闵玧其不一会儿就准备好晚餐了,夕阳从玻璃窗外打进来,温热的空气被镀成了金色,树木斑驳的影子落在地上,金硕珍端着盘子踩碎了枝叶,他将白色的磁盘放在餐桌上,金南俊沉默地拉开了椅子,闵玧其从冰箱里拿出了几罐啤酒,他让金硕珍别再讲究地开洋酒了,家庭聚餐不用那么复杂。金硕珍扯着嗓子抱怨说我看你就是不想让我快乐,他毫无风度地用餐具敲击瓷盘,闵玧其冷漠地无视了他,金南俊左顾右盼,不知道到底该理会哪一个人。不过任性的公子哥下一秒就消气了,他优雅地切起自己煎的牛排,好像上一秒的无理取闹都是毫无根据的幻觉。这其实是一幅颇为滑稽的场景,金南俊偷偷想,餐桌上的每个人都心猿意马,却被其中最疏离的那位称作是一个家庭。金南俊大口吞食闵玧其的蒜油意面,银色的刀叉上倒映出他被食物塞满的脸颊,锐利的金属把将死的光引到他干涩的眼睛上,他用力眨了眨眼,金硕珍和闵玧其都看着他,他流下生理性的泪水。

闵玧其承认在日山的郊外陪金硕珍演戏比他最初所想象得要有趣一点,他在拾起混凝土地面上被金南俊敲碎的餐盘时想。收拾厨余闯了祸的金南俊被他关在厨房外面了,虽然客观而言金硕珍的厨房没有门,他也不会允许那位缺根筋的小说家因为这种事弄伤自己。闵玧其将碎瓷片小心翼翼地包进泡沫纸里,鼓起的小气泡一个接一个被戳破了,却不会流出脓液。这是令人愉悦的噪音,他不想偷听客厅里东躲西藏的防御战,金硕珍在十米外说他订的电视机还没有到,这里也没有装无线网,过一会儿他就准备上去睡了,南俊也要早点休息。

尽管他完全不关心那两个人复杂的争端,但闵玧其也无法筛选自己所接受到的讯息。这栋别墅建得造型夸张,它没有一堵严严实实的墙,庞大的空间空空荡荡,只要金硕珍一笑,你在哪儿都能听见。大少爷一定在这狗屁设计上花了大价钱,烟瘾犯了的文学编辑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他用犬齿咬破爆珠,将处理完的瓷器尸体丢进垃圾桶里。他还在DT的时候集团里的女员工曾经搞过某个人气投票,不嫌事多的小姑娘宣称比起老总家的美丽男人金泰亨,结婚还是要选闵玧其。且不论她们关于恋爱与婚姻的离谱想象,老实说闵玧其自认不是细水长流的人,相较那些人而言他太容易厌倦了,上个月他才刚被金硕珍骗来体味爱情,现在却已经兴趣缺缺。我要是有您一半的果决就不会被困于龃龉了,金南俊曾经如是抱怨。轰轰烈烈的大团圆过于虚伪,他也不喜欢荒谬的等待戈多,闵玧其更适合无疾而终,世界上的大多数事情都是这样,它们没怎么燃烧过就草草熄灭了,但它们真实地存在,甚至比前两种轰轰烈烈的拥有更好的结局。

受到第一次攻击的金南俊展开了防守,他说我再待在厅里看会儿书,你们洗漱完了我再上去。金硕珍灵活地发起反击,他问为什么我们不一起上楼呢,二楼其实有块挺大的公共区域,我们能久违地围成一团,看看书,聊聊彼此的生活与回忆。金南俊受到十五点伤害,金硕珍赢下第一局,闵玧其叼着烟一个人慢吞吞地上楼了,比赛胜负悬殊,看小说家输得丢兵卸甲让他多少于心不忍。然而事实上,这位“好心人”也是罪无可赦的帮凶,只是未曾真正亮出爪牙。我想请你帮个小忙,半年前金硕珍过分自信地对“资本杀手”说。我想请你帮金南俊打造一本完美的畅销小说,你最擅长的就是杀死那些洋人不切实际的版权费妄想,你也可以拿金南俊开刀。我想成就一部大众的神话,金硕珍在自我感动,我想让他为所有人所爱——毫无疑问此刻的他会拒绝这个题案,但这将使他得到无以复加的幸福——我很了解金南俊,他是不会被声名吞噬的,利维坦就在他的身边。

那你准备给我什么报酬?被约出来浪费时间的版权编辑抽着昂贵的雪茄问。我会给你BH集团的高管职位,黑心企业家故作严肃。你觉得我会在乎你开给我的工资吗?他将金硕珍的古巴烟叶换回了熟悉的黑冰。当然不,金硕珍下一秒就狡黠地笑了,他难得诚恳。我能给你的只有金硕珍,如果成功的话,还加一个金南俊。闵玧其将烟蒂丢进了马桶,却懒得把垃圾冲下去。可这对我有什么好处?他打开浴室的淋浴喷头,沉重地拷问自己。闵玧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回忆起那段无聊的对话,卸下幽默的BH社长是个冷酷透顶的人,与他交锋只有挫败而归。浴室的地板上没有铺瓷砖,闵玧其踩着被打磨过的水泥,哗啦啦的冷水浇在他头上,却找不回他引以为傲的清醒。自从被金硕珍拖进赌局的那一刻起,装作冷漠的黑猫就一败涂地,盲目自信的庄家正在玻璃外欣赏着他,闵玧其的听觉很灵敏,他随便擦了擦身体将毛巾丢在洗手台上,他听见金硕珍吱呀打开房门的声音。

“你已经冲洗过了吗?”闵玧其的头发还滴着水,“别坐在床上,脏得很。”

“我在楼下的泳池里泡了会儿,”金硕珍回答,“你倒是一如既往地节约时间,本来我还想多看会儿呢,南俊不愿意和我一起游泳,他说他没带泳衣,真可惜。”

“洗澡就是洗澡,要在浴室里泡那么久干嘛?”

“玧其真的很不浪漫,”老狐狸的语气颇为做作,“洗澡的时候可以干很多有趣的事,你都不同意让我装浴缸,这也太没情调了,我只能换掉浴室的玻璃。”

金硕珍笑嘻嘻地站起身来,他温柔地搂住闵玧其没有肉的腰,他从来不嫌瘦削的猫咪硌手,任凭薄荷味刺激他敏感的嗅觉。闵玧其的右手搭在他宽阔的肩上,他用臂弯松松垮垮地环住金硕珍的脖子,夹着烟的左手耷拉在浴袍旁,抓不住任何东西。金硕珍想让他把烟丢掉,他说在室内这样不安全,闵玧其不想理他,他深吸了一口然后吻金硕珍,浪漫派果真浪漫地闭起了眼睛。他似乎陶醉其中,闵玧其羡慕他的滥情。在烟叶烧到滤嘴前的最后几秒,闵玧其将它递进了金硕珍粉色的唇间,自诩不抽烟的男人把烟屁股踩灭了,他用力地啃闵玧其,他的口中有薄荷味,不知道是出自情人的呼吸还是黑冰的残骸。他们姿态滑稽地抱在一起,金硕珍想往床边走,闵玧其却想挣脱他。但他明白自己无法拒绝金硕珍,他已经收了好处费,就要诚实地履行义务,毕竟于他而言这不是什么高尚的爱,只是各取所需。

“玧其又在想东想西了,”金硕珍贴着他的耳朵说,“我真的很喜欢你,我说的是我爱你,我很爱你,我不会说谎。”

“你的喜欢就是把洗手间的玻璃设计成这样吗?”闵玧其觉得头痛,“从外面能看得见里面,里面反倒看不见外面,除了红灯区我可从没见过这种偷窥狂设计。”

“但玧其也知道不是吗?”金硕珍在狡辩,“你还知道南俊就住在隔壁,你觉得南俊现在有在听吗?他可能不想听,但他肯定听得见。”

你真他妈是个变态,闵玧其用指甲抠金硕珍脖子上的皮。他们纠缠着倒在床上,但金硕珍没有说谎,他确实很爱闵玧其,他爱得没有什么理由,面对金南俊时也是这样,这让他们无所适从,他们还被困在晦暗的洞穴里。闵玧其听见桌椅被挪动的声音,他听见一把椅子哭着被按进灰色的墙,床头柜撞到坚硬的书桌,落地灯被连根拔起。他们的房间就在客卧的左边,一堵不存在的阻隔正被粗制滥造地堆砌起来,闵玧其心间的那层薄膜却被温柔地捅开,金硕珍永远热烈,金南俊说他希望我的新作能在文学上有所成就,这是唯一赤裸裸的谎言。

“我小时候养过一只母猫,”金硕珍趴在他身上说,“猫是我偷偷养的,没人告诉我该怎么对待她。小孩子当然不懂发情这回事,她第一次叫春的时候我吓了一跳,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干脆什么都没做。几天后她恢复了原来乖巧的样子,但不久后噩梦就重来了,她对着我可怜地哀嚎,我觉得她恨我。周期来得越来越快,愈演愈烈,最后我瞒不住了,我只能偷偷问管家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了?”闵玧其嫌他重,将金硕珍推到了一边。

“他说母猫发情期的机制与其他动物不同,”金硕珍听起来有些寂寞,“排卵并不是最后的程序,只有怀孕才是真正的结束。如果它没有受孕,它就会反反复复地重复这个过程。当时的我还不能理解这些,没过多久那只猫咪就被做了手术,被送给了需要它的人。有时我会想,如果我不提问的话,她会迎来怎样的结局,本能被抛弃时是可怕的,但我没有能力满足她,而当我无法填满空虚时,或许除掉它才是最好的选择。”

你是在害怕什么吗?闵玧其想大声问,他紧紧攥住金硕珍冰凉的手,却还是回归了沉寂。就像他宽阔的肩膀一样,金硕珍的骨节很粗,它们让闵玧其觉得很安全,但此刻它颤抖着,无助而无知。闵玧其没有转身看他,他们肩挨肩躺在柔软的床上,金硕珍的脉搏很快就变得平稳,如同冲过岩石阻碍的小溪。他很想告诉金硕珍人并没有那么脆弱,他们能找到一种替代的拯救,但他知道金硕珍负担不起另一种可能。他是温柔的人,很多时候他见不得被爱者落难,这也是这个男人残忍的地方,有人不会为他而妥协。

精疲力竭的社长先生不一会儿就睡着了,他熟睡的时候像个不懂事的孩子,嘴唇嘟嘟地鼓起来,手脚蜷缩在一起。闵玧其点了根烟,他小心翼翼地关上卧室的门,靠在门板上抽完了今天的最后一根烟。金南俊正局促不安地坐在那张造型滑稽的沙发上,他开了一瓶柜子里的烈酒,不和冰块直接往肚子里灌。他没有看到楼上的闵玧其,事实上后者站在一个被精心设计的死角上,金硕珍不可告人的小聪明。但闵玧其没有躲藏太久,他伸了个懒腰,鼓足勇气走下了楼梯。金属制的铁板吱呀着发出惹人厌烦的响声,金南俊抬起头,向空中举杯致意。

“你也下来了?”他笑得开怀,“敬我们快乐的周末。”

“你在等我吗?”闵玧其沙哑地问。

“我在等待天亮,”金南俊悲伤地说,“我不认识夜晚的路,我是白天穿过森林走入这座幻境的,只有日光再一次苏醒时,我才能回到理智昏昏沉沉的世界。”

闵玧其点了点头,他安静地坐到小说家身旁,走失的金南俊为他倒了一杯酒,他用杯缘轻碰那只半空的酒杯,玻璃与玻璃在透明中相撞,发出清脆的终结声。其实闵玧其听不明白金南俊的胡话,也看不懂作家反刍而出的带着血腥味的稿子,所有或刻薄或宽慰的评论都是金硕珍提前告知的授意,他如实地传达,再添油加醋地辅以商务谈判似得冷酷。是他一步一步将金南俊推到了悬崖边,闵玧其突然有些内疚。只差一步你的任务就能完成了,一个没有面孔的声音对他说,那不是对理想主义的屈折,你见过无数条从天南海北引向这里的末路,你是在爱他,是在将他拥入怀中。

“你在想些什么?”闵玧其没有听它,“能告诉我吗?我挺好奇你平时都在写什么的。我都认真读了,但只能从市场的角度解读。我能抓到情绪但弄不懂象征,毕竟我是搞版权的,合同对我来说更好懂一些。”

“我什么都没有写,”金南俊失重倒在沙发上,“这几个月我什么都没有写,我将一句句子颠来倒去,把第一个词挪到最后一个,再把最后一个挪到第一个,以此类推。我坐在书桌前,手握着一根钢笔,每写下一句话我的颈椎就发出剧痛,它想扼杀我贫瘠腐坏的脑子,想在它自己嘭得掉下来之前让它痛苦地死,它想让它殉教,因为一位不被授勋的圣徒好过乱坟岗里的尸体。我在构思一个结局,没有结局我就无法开启一部小说,但骨骼坏血肉被抽空的表达和方块折线圆圈和没有意义的笔画没有结局,它称不上是一句话,它是被礼炮奏鸣的枪响夺走的死胎,是我剥夺了它在开始前就宣告停摆的生命。我的书架上有很多本讲述写作的书,我有力气翻开的却只有那薄薄的三本,它们是白色的《灰》黑色的《白》和灰色的《黑》,鲜血还艳红的时候我从空无里创造出它们……不,我不配当造物主,我配不上这个绝对的词,我解刨这颗与其他十四亿人无异的心脏从左心室取出人类的历史,再从右心室夺走他者的生活。我将左心房右心房剩下的瓣膜管道与一切的一切塞进良知牌电动榨汁机,奥卡姆的剃刀削去了爱削去了同情削去了道德把污黑浑浊的下水道一个跟头翻到地面上来,我心脏的汁液变成墨水鬼鬼祟祟地溜进印刷厂,它们被制成拓片,被倒塌的纪念碑埋葬在地底,污染我此刻正踏着却抓不住影子的日山。我在写一个无聊的故事,一个落魄者死于林的故事。日出时他背着明晰的过去出发,他想往高处、往繁华处走,却发现自己走入热带夜魑魅魍魉的森林。他的腿被灌了铅,他黑色的眼睛没有焦点,他闻到激烈的爱被祛魅前潮湿的湖水与忍冬亲吻的异香,他又想留在那儿了,想放弃无谓的抵抗,孩子似得被母亲拥抱,枕着她蓝色的衣襟入睡。但他不会再醒来,我的小说也不会再有结局,柔缓的摇篮曲昭示的是他的死,它被冠以梦的名字,疲软溶化的主体歇斯底里地哭着,它问为什么你狠心抛弃了我,我说我没有,我没有这样做,我的舌头打结了,我无言以对。”

酩酊大醉的小说家又为自己斟了一杯酒,他的手腕颤颤巍巍,然而闵玧其没有阻止他,他想让金南俊一醉方休,这样他就等不到拖着镰刀迟来的日出,就不用孤零零地消失在这片人造的森林里。金南俊在滔滔不绝地讲,但他的编辑其实没有在听,挣扎的鬼魂使用的是另一种古老的语言,闵玧其只能看见他紧皱的双眉、哆哆嗦嗦的嘴角与愈发急促的呼吸。可是这样就够了,闵玧其想。他不必听懂他说的话,金硕珍也是如此,你不需要完全理解一个人才能去爱他,你甚至可以爱他的陌生,爱他支离破碎。

“你没有抛弃它,”闵玧其宽慰道,“你把它的事告诉我了,这样的话它就不会随着你而消失。当然你也不会消失,你不必消失,我们会抱紧你,开车送你回首尔,你可以和我们住在一起。这里只是日山普普通通的郊外,离热带很遥远,不会有猛兽冲出来把你吃掉,就算它们真的存在也无法突破重重防线,我们都很爱你。”

金南俊没有说话,他的眼神很冷,像是不以为然,又没有力气再去驳斥。其实我知道这一切都与我们的爱无关,闵玧其对自己说,这也与你是否爱我们无关,我知道你一定很享受我们的陪伴,但这解决不了问题。那个最崇高最美的词有时是无力的,金硕珍不愿意接受它,所以他付出最多的情感,将你裹进甜腻的棉花糖里,棉花糖是软绵绵的,透过粉白色的缝隙,你还是能看见外面的世界。这就像一场缺席判决,闵玧其突然想到这个词。被起诉的某种陌生于他们的东西逃之夭夭,金硕珍站在理性与爱决斗的法庭上,手中拿着一纸空文的起诉书,等待扮演法官的闵玧其最后落下锤音。金南俊或许会被判终身监禁,他的肉体在漫长的追捕后会被转交到他们手中,但真正被控告被憎恨的却不是他,至少不是眼前的他。这个金南俊笑得单纯而甜美,他沦为了奴隶,被阉割成了一种精美的工具。

闵玧其不敢再想下去了,他害怕终有一日这些幻想会变成现实。他掏出打火机点了根烟,金南俊也问他要了一根,他用燃烧着的烟头吻他,金南俊的眼睛很红,里面充满血丝,像是昨晚被他打碎的那个盘子。楼上有一扇门被关上的声音,闵玧其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被打开的,他能虚构出金硕珍受伤的背影,他目睹,然后悄悄地离开。但成熟风趣的男人比闵玧其要坚强很多,他不屈不挠,无论如何都能坚守最初的阵地。金南俊低着头一个劲地抽烟,很久没休息的猫有些困了,他在来别墅度假之前一天一夜没睡,公司有个着急的单子要谈,尽管头衔是葡月文库的编辑,他还是得照顾BH集团的版权交易。闵玧其迷迷糊糊地打了个哈欠,金南俊茫然地看着他,他将烟屁股丢进水杯里,面无表情。

“现在都快三点了,”闵玧其对着墙上的钟说,“你不困吗?我快困死了,楼上还有个老不死的要我安慰,你倒挺好,对着我说了一通屁话就灵魂出窍了,毫无责任心。”

“不过我也没在责备你,”他又马后炮地加了一句,“你活得挺累,我尊重你的选择。但之后我不会再听金硕珍的给你施压了,小说流不流行不关我的事——但他是好心,你别埋怨他,我知道你不会记恨。”

在说出这番诚恳的告白时,闵玧其并没有直视故事的另一位主人公,他一边说一边慢慢往楼上走,让这些轻飘飘的话散进香烟薄荷味的雾里。他疲惫地打开卧室的门,金硕珍正坐在床沿上发呆,他拍了拍情人宽阔的后背,顺服地躺进他热乎乎的怀中。他们睡得很安稳,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们一直睡到了大天亮,直到正午的阳光从窗帘间透进来,叫醒闵玧其露在被子外面的脚趾。金硕珍醒得比他的黑猫晚几分钟,当他起床时,喜新厌旧的闵玧其已经不在房间里了。他顶着鸟窝头朝楼下看,金南俊站在厨房里冲麦片,闵玧其半梦半醒地在旁边煎培根,两个人差点撞到一起。金硕珍噗嗤一下笑了出来,他急急忙忙地跑下楼,恶趣味地想要加入他们的行列。

“早上好。”金南俊微笑着问候,“玧其哥在教我怎么煎鸡蛋,但我好像学不会。”

“玧其不行,”金硕珍不要脸地自夸,“我才是好老师,让我来教你。”

“南俊说他吃完早饭就走,”闵玧其幽幽地插话,“我估计也要回首尔了,外方在催合同。你要一起走吗?开我的车,我的SUV比你的轿跑大一点。”

金硕珍犹豫了几秒,他点了点头,说这倒是个好主意。闵玧其没料到他会同意地那么快,从前他总是声情并茂地挽留,说假期难得,还是多休息几天。来了兴致的资本家笑嘻嘻地敲了敲金南俊的榆木脑袋,他动作夸张地煎鸡蛋,让无知的小说家赞叹连连。不过是花拳绣腿罢了,闵玧其偷偷地抱怨。早餐不一会儿就好了,金南俊端着盘子从厨房里出来,金硕珍把作家的失败作放在了编辑的碗里,他们都笑了,笑他的孩子气,欢庆生活的妥协。

“我们南俊真好,”金硕珍举起咖啡杯夸赞,“那我和玧其下午一起送你回首尔,回去之后千万别累着,记得要好好放松一下。”

“承您吉言,”金南俊说,“但这阵子我估计是闲不下来了,新书的创作很重要,我还是想再试着捕捉一些零碎的灵感,它们会带来很多。”

“关于这件事,”闵玧其吞下调味咸得过头的鸡蛋,“这是个不成熟的编辑的建议,但是关于你的新书,”他支支吾吾地,“我觉得它不一定要有一个结局。”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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